《踏莎行·郴州旅舍》是宋代詞人秦觀的詞作。此詞大約作于紹圣四年(1097)春三月作者初抵郴州(今屬湖南)之時。詞人因黨爭遭貶,遠徙郴州,精神上倍感痛苦,故作詞抒寫客次旅舍的感慨:上片寫謫居中寂寞凄冷的環(huán)境;下片由敘實開始,寫遠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全詞以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了失意人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
踏莎行⑴·郴州旅舍⑵
霧失樓臺⑶,月迷津渡⑷,桃源望斷無尋處⑸??煽肮吗^閉春寒⑹,杜鵑聲里斜陽暮⑺。
驛寄梅花⑻,魚傳尺素⑼,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⑽。郴江幸自繞郴山⑾,為誰流下瀟湘去⑿?
⑴踏莎行:詞牌名。此詞雙調(diào)五十八字,前后段各五句、三仄韻。
⑵郴(chēn)州:今屬湖南。
⑶霧失樓臺:暮靄沉沉,樓臺消失在濃霧中。
⑷月迷津渡:月色朦朧,渡口迷失不見。
⑸桃源望斷無尋處:拼命尋找也看不見理想的桃花源。桃源,語出晉陶淵明《桃花源記》,指生活安樂、合乎理想的地方。無尋處,找不到。
⑹可堪:怎堪,哪堪,受不住。
⑺杜鵑:鳥名,相傳其鳴叫聲像人言“不如歸去”,容易勾起人的思鄉(xiāng)之情。
⑻驛寄梅花:北魏陸凱《贈范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边@里作者是將自己比作范曄,表示收到了來自遠方的問候。
⑼魚傳尺素:古時舟車勞頓,信件很容易損壞,古人便將信件放入匣子中,再將信匣刻成魚形,美觀而又方便攜帶。東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薄棒~傳尺素”成了傳遞書信的代名詞。這里也表示接到朋友問候的意思。
⑽砌:堆積。無重數(shù):數(shù)不盡。
⑾郴江: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湖廣》載:郴水在“州東一里,一名郴江,源發(fā)黃岑山,北流經(jīng)此……下流匯淶水及自豹水入湘江”。幸自:本自,本來是。
⑿為誰流下瀟湘去:為什么要流到瀟湘去呢?意思是連郴江都耐不住寂寞何況人呢。為誰,為什么。瀟湘,瀟水和湘水,是湖南境內(nèi)的兩條河流,合流后稱湘江,又稱瀟湘。
白話譯文
樓臺消失在迷霧之中,渡口隱沒在朦朧的月色里。世外桃源雖然向往已久但無處可尋。春天還很寒冷,獨自住在客店里哪受得了這寂寞凄涼?夕陽西下,杜鵑不停地鳴叫著。
友人遠方寄來書信,他們的關(guān)懷反而增添了我更多的離愁別恨。郴江本來是繞著郴山奔流的,可為什么又要無情地向瀟湘流去呢?
此詞為作者紹圣四年(1097)作者因坐黨籍連遭貶謫于郴州旅店所寫。當時作者因新舊黨爭先貶杭州通判,再貶監(jiān)州酒稅,后又被羅織罪名貶謫郴州,削去所有官爵和俸祿,又貶橫州。此詞作于離郴前。
元祐六年(1091)七月,蘇軾受到賈易的彈劾。秦觀從蘇軾處得知自己亦附帶被劾,便立刻去找有關(guān)臺諫官員疏通。秦觀的失態(tài)使得蘇軾兄弟的政治操行遭到政敵的攻訐,而蘇軾與秦觀的關(guān)系也因此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有人認為,這首《踏莎行》的下闋,很可能是秦觀在流放歲月中,通過同為蘇門友人的黃庭堅,向蘇軾所作的曲折表白。
秦觀(1049—1100),北宋詞人。字少游,一字太虛,號邗溝居士,學(xué)者稱淮海先生。揚州高郵(今屬江蘇)人。曾任秘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官等職。因政治上傾向于舊黨,被目為元祐黨人,紹圣后貶謫。文辭為蘇軾所賞識,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工詩詞,詞多寫男女情愛,也頗有感傷身世之作,風(fēng)格委婉含蓄,清麗雅淡。詩風(fēng)與詞相近。有《淮海集》四十卷、《淮海居士長短句》(又名《淮海詞》)。
此詞上片寫謫居中寂寞凄冷的環(huán)境。開頭三句,緣情寫景,劈面推開一幅凄楚迷茫、黯然銷魂的畫面:漫天迷霧隱去了樓臺,月色朦朧中,渡口顯得迷茫難辨?!办F失樓臺,月迷津渡?!被ノ囊娏x,不僅對句工整,也不只是狀寫景物,而是情景交融的佳句?!笆А薄懊浴倍郑葴蚀_地勾勒出月下霧中樓臺、津渡的模糊,又恰切地寫出了作者無限凄迷的意緒。“霧失”“月迷”,皆為下句“望斷”出力?!疤以赐麛酂o尋處”。詞人站在旅舍觀望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久了,他目尋當年陶淵明筆下的那塊世外桃源。桃源,其地在武陵(今湖南常德),離郴州不遠。詞人由此生聯(lián)想:即是“望斷”,亦為枉然。著一“斷”字,讓人體味出詞人久佇苦尋幻想境界的悵惘目光及其失望痛苦心情。他的《點絳唇·桃源》詞中“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睂懙漠斒峭瑯拥男那椤!疤以础笔翘諟Y明心目中的避亂勝地,也是詞人心中的理想樂土,千古關(guān)情,異代同心。而“霧”“月”則是不可克服的現(xiàn)實阻礙,它們以其本身的虛無縹緲呈現(xiàn)出其不可言喻的象征意義。而“樓臺”“津渡”,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同樣被賦予了文化精神上的蘊涵,它們是精神空間的向上與超越的拓展。詞人希望借此尋出一條通向“桃源”的秘道。然而他只有失望而已。一“失”一“迷”,現(xiàn)實回報他的是這片霧籠煙鎖的景象。
“適彼樂土”《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之不能,旨在引出現(xiàn)實之不堪。于是放縱的目光開始內(nèi)收,逗出“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碧以礋o覓,又謫居遠離家鄉(xiāng)的郴州這個湘南小城的客舍里,本自容易滋生思鄉(xiāng)之情,更何況不是宦游他鄉(xiāng),而是天涯淪落啊。這兩句正是意在渲染這個貶所的凄清冷寞。春寒料峭時節(jié),獨處客館,念往事煙靄紛紛,瞻前景不寒而栗。一個“閉”字,鎖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館門,也鎖住了那顆欲求拓展的心靈。更有杜鵑聲聲,催人“不如歸去”,勾起旅人愁思;斜陽沉沉,正墜西土,怎能不觸動一腔身世凄涼之感。詞人連用“孤館”“春寒”“杜鵑”“斜陽”等引人感發(fā),令人生悲傷心景物于一境,即把自己的心情融入景物,創(chuàng)造“有我之境”。又以“可堪”二字領(lǐng)起一種強烈的凄冷氣氛,好像他整個的身心都被吞噬在這片充斥天宇的慘淡愁云之中。前人多病其“斜陽”后再著一“暮”字,以為重累。其實不然,這三字表明著時間的推移,為“望斷”作注。夕陽偏西,是日斜之時,慢慢沉落,始開暮色?!澳骸?,為日沉之時,這時間順序,蘊含著詞人因孤寂而擔(dān)心夜晚來臨更添寂寞難耐的心情。這是處境順利、生活充實的人所未曾體驗到的愁人心緒。因此,“斜陽暮”三字,正大大加重了感情色彩。
下片由敘實開始,寫遠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绑A寄梅花,魚傳尺素。”連用兩則有關(guān)友人投寄書信的典故,分見于《荊州記》和古詩《飲馬長城窟行》。寄梅傳素,遠方的親友送來安慰的信息,按理應(yīng)該欣喜為是,但身為貶謫之詞人,北歸無望,卻“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每一封裹寄著親友慰安的書信,觸動的總是詞人那根敏感的心弦,奏響的是對往昔生活的追憶和痛省今時困苦處境的一曲曲凄傷哀婉的歌。每一封信來,詞人就歷經(jīng)一次這個心靈掙扎的歷程,添其此恨綿綿。故于第三句急轉(zhuǎn),“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一切安慰均無濟于事。離恨猶如“恨”墻高砌,使人不勝負擔(dān)。一個“砌”字,將那無形的傷感形象化,好像還可以重重累積,終如磚石壘墻般筑起一道高無重數(shù)、沉重堅實的“恨”墻。恨誰,恨什么,身處逆境的詞人沒有明說。聯(lián)系他在《自挽詞》中所說的“一朝奇禍作,漂零至于是”,可知他的恨,與飄零有關(guān),他的飄零與黨禍相聯(lián)。在詞史上,作為婉約派代表詞人,秦觀正是以這堵心中的“恨”墻表明他對現(xiàn)實的抗爭。
他也想將心中的悲憤一吐為快,但他憂讒畏譏,不能說透。于是化實為虛,作宕開之筆,借眼前山水作癡癡一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無理有情,無理而妙。好像詞人在對郴江說:郴江啊,你本來是圍繞著郴山而流的,為什么卻要老遠地北流向瀟湘而去呢?詞人在幻想、希望與失望、展望的感情掙扎中,面對眼前無言而各得其所的山水,也許他悄然地獲得了一種人生感悟: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fā)展趨勢,生活并不是從一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這繞著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主地向北奔流向瀟湘而去。生活的洪流,依著慣性,滾滾向前,它總是把人帶到深不可測的遠方。與秦觀悲劇性一生“同升而并黜”的蘇軾,同病相憐更具一份知己的靈感犀心,亦絕愛其尾兩句,及聞其死,嘆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自書于扇面以志不忘。
綜上所述,這首詞最佳處在于虛實相間,互為生發(fā)。上片以虛帶實,下片化實為虛,以上下兩結(jié)飲譽詞壇。激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的王國維,以東坡賞其后二語為“皮相”。持論未免偏頗。深味末二句“郴江”之問,其氣格、意蘊,毫不愧色于“可堪”二句。所謂東坡“皮相”之賞,亦可謂“解人正不易得”。
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詩眼》載前輩有病少游“杜鵑聲里斜陽暮”之句,謂“斜陽暮”似覺意重。仆謂不然,此句讀之,于理無礙。謝莊詩:“夕天際晩氣,輕霞澄暮陰?!币宦?lián)之中,三見晩意,尤為重疊。梁元帝詩:“斜景落高舂?!奔妊浴靶本啊保瑥?fù)言“高舂”,豈不為贅?古人為詩,正不如是之泥觀當時米元章所書此詞,乃是“杜鵑聲里斜陽曙”,非“暮”字也,得非避廟諱而改為“暮”乎?
宋·張侃《拙軒詞話》:前輩論王羲之之作修禊敘,不合用絲竹管弦。黃太史謂秦少游《踏莎行》末句“杜鵑聲里斜陽暮”,不合用“斜陽”,又用“暮”,此固點檢曲盡。孟氏亦有“雞豚狗彘”之語,既云“豚”,又云“彘”,未免一物兩用。
明·楊慎《詞品》卷三:秦少游《踏莎行》“杜鵑聲里斜陽暮”,極為東坡所賞,而后人病其“斜陽暮”似重復(fù),非也。見斜陽而知日暮,非復(fù)也。猶韋應(yīng)物詩:“須臾風(fēng)暖朝日暾?!奔仍弧俺铡保衷弧瓣铡?,當亦為宋人所譏矣。此非知詩者。古詩“明月皎夜光”,“明”“皎”“光”,非復(fù)乎?李商隱詩:“日向花間留返照?!苯匀弧S痔圃姡骸扒嗌饺f里一孤舟?!庇郑骸皽驿榍f里,日夜一孤舟。”宋人亦言“一孤舟”為復(fù),而唐人累用之,不以為復(fù)也。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平蕪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又“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此淡語之有情者也。
明·俞彥《爰園詞話》:古人好詞,即一字未易彈,亦未易改。子瞻“綠水人家繞”,別本“繞”作“曉”,為《古今詞話》所賞。愚謂“繞”字雖平,然是實境?!皶浴弊譄o皈著,試通詠全章便見。少游“斜陽暮”,后人妄肆譏評,托名山谷,《淮海集》辨之詳矣。又有人親在郴州見石刻是“斜陽樹”,“樹”字甚佳猶未若“暮”字。
清·王士禛《花草蒙拾》:“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鼻Ч沤^唱。秦歿后,坡公嘗書此于扇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
清·黃蘇《蓼園詞選》:按少游坐黨籍,安置郴州。首一闋是寫在郴,望想玉堂天上,如桃源不可尋,而自己意緒無聊也。次闋言書難達意,自己同郴水自繞郴山,不能下瀟湘以向北流也;語意凄切,亦自蘊藉,玩味不盡。“霧失”“月迷”,總是被讒寫照。
清·王國維《人間詞話》:少游詞境最為凄惋。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