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其二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
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xiāng)。
一朝出門去,歸來良未央。
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挽歌:挽柩者所唱哀悼死者的歌,泛指對死者悼念的詩歌或哀嘆舊事物滅亡的文辭。
非命促:并非生命短促。意謂牛死屬于自然規(guī)律,故生命并無長短之分。
昨暮:昨晚。同為人:指還活在世上。
今旦:今晨。在鬼錄:列入鬼的名冊,指死去。
魂氣:指人的精神意識?!蹲髠鳌ふ压吣辍肥瑁骸案叫沃`為魄,附氣之神為魂?!鄙⒑沃荷w何處。
枯形:枯槁的尸體。奇空木:安放于棺木之中。
索:尋找。
千秋萬歲:千年萬年,形容歲月長久。
湛(zhàn)空觴:此處是說往日的空酒杯中,如今盛滿了澄清的奠酒。湛,訓沒,訓深,訓厚,訓多;有的注本訓澄,訓清。
春醪(lǎo):指春天新釀熟的酒。一般新酒,大抵于秋收后開始醞釀,第二年春天便可飲用。浮蟻:酒的表面泛起一層泡沫,如蟻浮于上。語出張衡《南都賦》:“醪敷徑寸,浮蟻若萍?!眲⒘甲ⅲ骸熬聘鄰酱?,布于酒上,亦有浮蟻如水萍也。”
肴(yáo)案:指擺在供桌上的盛滿肉食的木盤。肴,葷菜。案,古代進食用的一種短腳木盤。盈:指擺滿。
傍:即“旁“。
荒草鄉(xiāng):指荒草叢生的墳地。逯本據(jù)《樂府詩集》于此句后校增“荒草無人眠,極視正茫?!倍洌瑸橹T本所無。然此二句與第三首“四面無人居”“荒草何茫?!钡染渲貜?,故當刪去。
出門去:指出殯。
良未央:未有盡頭,遙遙無期。良,確,誠。一本作“夜”。
何:何其,多么。茫茫:無邊無際的樣子。
蕭蕭:風吹樹木聲。
嚴霜:寒霜,濃霜。
送我出遠郊:指出殯送葬。
無人居:指荒無人煙。
嶕(jiāo)峣(yáo):高聳的樣子。
馬:指拉靈樞喪車的馬。
幽室:指墓穴。
朝(zhāo):早晨,天亮。
賢達:古時指有道德學問的人。無奈何:無可奈何,沒有辦法。指皆不免此運。
向:先時,剛才。
各自還其家:《文選》作“各已歸其家”。
已歌:已經在歡快地歌唱了。是說人們早已忘了死者,不再有悲哀。
何所道: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托體:寄身。山阿(ē):山陵。
其一
人命有生必有死,早終不算生命短。
昨晚生存在世上,今晨命喪赴黃泉。
游魂飄散在何處?枯稿尸身存木棺。
嬌兒找父傷心啼,好友痛哭靈柩前。
死去不知得與失,哪還會有是非感?
千秋萬歲身后事,榮辱怎能記心間?
只恨今生在世時,飲酒不足太遺憾。
其二
生前貧困無酒飲,今日奠酒盛滿觴。
春酒清香浮泡沫,何時能再得品嘗!
佳肴滿案擺面前,親友痛哭在我旁。
想要發(fā)言口無聲,想要睜眼目無光。
往日安寢在高堂,如今長眠荒草鄉(xiāng)。
一朝歸葬出門去,想再歸來沒指望。
其三
茫?;囊安菘蔹S,蕭瑟秋風抖白楊。
已是寒霜九月中。親人送我遠郊葬。
四周寂寞無人煙,墳墓高高甚凄涼。
馬為仰天長悲鳴,風為蕭瑟作哀響。
墓穴已閉成幽暗,永遠不能見曙光。
永遠不能見曙光,賢達同樣此下場。
剛才送葬那些人,各自還家入其房。
親戚或許還悲哀,他人早忘已歡唱。
死去還有何話講,寄托此身在山岡。
陶淵明一生究竟只活了五十幾歲(梁啟超、古直兩家之說)還是活到六十三歲(《宋書·本傳》及顏延之《陶徵士誄》),至今尚有爭議;因而這一組自挽的《擬挽歌辭三首》是否臨終前絕筆也就有了分歧意見。逯欽立在《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中就持非臨終絕筆說,認為陶活了六十三歲,而在五十一歲時大病幾乎死去,《擬挽歌辭三首》就是這時寫的。而吳小如認為,這三首自挽詩是陶淵明在大病之中,至少認為自己即將死去時寫的。至于具體的寫作時間,由于《自祭文》明言“歲惟丁卯,律中無射”,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九月,而自挽詩的第三首開頭四句說的“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竟與《自祭文》時令全同。因此把這三首自挽詩定為作者臨終前的絕筆,當作于陶淵明逝世前兩個月。
陶淵明(365—427),東晉詩人、辭賦家、散文家。一名潛,字元亮,私謚靖節(jié)。潯陽柴桑(治今江西九江)人?!稌x書》《宋書》均謂其為系陶侃曾孫。曾任江州祭酒、鎮(zhèn)軍參軍、彭澤令等,后去職歸隱,絕意仕途。長于詩文辭賦。詩多描繪田園風光及其在農村生活的情景,其中往往隱寓著對污濁官場的厭惡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以及對太平社會的向往;也每寫及對人生短暫的焦慮和順應自然、樂天安命的人生觀念,有較多哲理成分。其藝術特色兼有平淡與爽朗之勝;語言質樸自然,而又頗為精練,具有獨特風格。有《陶淵明集》。
陶詩一大特點,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說,基本上是直陳其事的“賦”筆,運用比興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語雖淺而涵義實深,雖出之平淡而實有至理,看似不講求寫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這就是蘇軾所說的“似枯而實腴”。而這三首挽歌詩又極有新意。魏晉人侈尚清談,多言生死。但賢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之嘆;而真正能勘破生死關者,在當時恐怕只有陶淵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釋》詩的結尾處說:“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意思說人生居天地之間如縱身大浪,沉浮無主,而自己卻應以“不憂亦不懼”處之。這已是非常難得了。而對于生與死,他竟持一種極坦率的態(tài)度,認為“到了該死的時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顧慮!”這同陶淵明在早些時候所寫的《歸去來兮辭》結尾處所說的“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實際是一個意思。這種勘破生死關的達觀思想,雖說難得,但在一個人身體健康、并能用理智來思辨問題時這樣說,還是比較容易的。等到大病臨身,自知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認識到這一點,并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如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寫成自挽詩,這就遠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
第一首開宗明義,說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這是貫穿此三詩的主旨,也是作者對生死觀的中心思想。然后接下去具體寫從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錄。從詩的具體描寫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氣絕就再無知覺的道理的,是知道沒有什么所謂靈魂之類的,所以他說:“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敝皇O乱痪呤w納入空棺而已。以下“嬌兒”“良友”二句,乃是根據(jù)生前的生活經驗,設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斷的感情?!暗檬А彼木淠耸亲髡叽髲卮笪蛑裕灰艘粩鄽?,一切了無所知,身后榮辱,當然也大可不必計較了。最后二句雖近詼諧,卻見出淵明本性。他平生俯仰無愧怍,畢生遺憾只在于家里太窮,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紀實,未必用典。不過陶既以酒與身后得失榮辱相提并論,似仍有所本。蓋西晉時張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見《晉書·文苑》本傳)與此詩命意正復相近似。
此三詩前后銜接,用的是不明顯的頂針續(xù)麻手法。第一首以“飲酒不得足”為結語,第二首即從“在昔無酒飲”寫起。而詩意卻由入殮寫到受奠,過渡得極自然,毫無針線痕跡?!敖竦靠沼x”者,意思說生前酒觴???,現(xiàn)在靈前雖然觴中盛滿了酒,卻只能任其擺在那里了?!按乎病倍?,說春酒雖好,已是來年的事,自己再也嘗不到了。“肴案”四句,正面寫死者受奠?!拔粼凇彼木?,預言葬后情狀,但這時還未到殯葬之期。因“一朝出門去”是指不久的將來,言一旦棺柩出門就再也回不來了,可見這第二首還沒有寫到出殯送葬。末句是說這次出門之后,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無窮無盡之日了。一本作“歸來夜未央”,意指自己想再回家,而地下長夜無窮,永無見天日的機會了。亦通。
從三詩的藝術成就看,第三首寫得最好,故蕭統(tǒng)《文選》只選了第三首,收錄于卷二十八挽歌類,題為《挽歌詩》。此首通篇寫送殯下葬過程,而突出寫了送葬者。“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寫出墓地背景,為下文烘托出凄慘氣氛?!皣浪本潼c明季節(jié),“送我”句直寫送葬情狀。“四面”二句寫墓地實況,說明自己也只能與鬼為鄰了。然后一句寫“馬”,一句寫“風”,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繪出來,雖僅點到而止,卻歷歷如畫。然后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結,說明壙坑一閉,人鬼殊途,正與第二首末句相呼應。但以上只是寫殯葬時種種現(xiàn)象,作者還沒有把真正的生死觀表現(xiàn)得透徹充分,于是把“千年”句重復了一次,接著正面點出“賢達無奈何”這一層意思。蓋不論賢士達人,對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規(guī)律總是無能為力的。這并非消極,而實是因勘得破看得透而總結出來的。而一篇最精彩處,全在最后六句?!跋騺怼豹q言“剛才”。剛才來送殯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閉,便自然而然地紛紛散去,各自回家。這與上文寫死者從此永不能回家又遙相對照?!坝H戚”二句,是識透人生真諦之后提煉出來的話。家人親眷,因為跟自己有血緣關系,可能想到死者還有點兒難過;而那些同自己關系不深的人則早已把死者忘掉,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論語·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則不歌。”這是說孔子如果某一天參加了別人的喪禮,為悼念死者而哭泣過,那么他在這一天里面就一定不唱歌。這不但由于思想感情一時轉不過來,而且剛哭完死者便又高興地唱起歌來,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實孔子這樣做,還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訴諸理性的表現(xiàn);如果是一般人,為人送葬不過是禮節(jié)性的周旋應酬,從感情上說,他本沒有什么悲傷,只要葬禮一畢,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淵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論語》之意,爽性直截了當?shù)匕岩话闳说谋憩F(xiàn)從思想到行動都如實地寫了出來,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達觀而毫無矯飾的地方。陶之可貴處亦正在此。而且在作者的人生觀中還是有著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詩的最后兩句寫道:“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贝笠馐?,人死之后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他把尸體托付給大自然,使它即將化為塵埃,同山腳下的泥土一樣。這在佛教輪回觀念大為流行的晉宋之交,實在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唯物觀點。
至于前面說的此三首陶詩極有新意,是指其藝術構思而言的。在陶淵明之前,賢如孔孟,達如老莊,還沒有一個人從死者本身的角度來設想離開人世之后有哪些主客觀方面的情狀發(fā)生;而陶淵明不但這樣設想了,并且把它們一一用形象化的語言寫成了詩,其創(chuàng)新的程度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當然,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還要以思想上的明徹達觀為基礎。沒有陶淵明這樣高水平修養(yǎng)的人,是無法構想出如此新奇而真實、既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又是浪漫主義的作品來的。
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淵明自作挽歌詞凡三首,秦太虛亦效之,余謂淵明之詞了達,太虛之詞哀怨,有不同耳?!?/p>
清代吳淇《六朝選詩定論》:“挽歌昉于繆襲,以此歌比而校之,其曠達處相同,而哀慘過之,陸機三章雖佳,風骨則減矣?!?/p>
清代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首篇乍死而殮,次篇奠而出殯,三篇送而葬之,次第秩然?!?/p>